水鹞子（二）

作者：林佐成 

    陈崇新的老家，远在川东新宁县浆池坝。陈家门前有一条大河，名曰南江河。这条汇聚了周边数个乡镇水域的河流，水面宽，水势大，山洪暴发时，常撕扯掉那些搭在河面上的简易木桥，卷走那些吓瞢的赶场下街的村民。

    陈崇新的父亲陈道礼，为人精明，人称陈泥鳅，他看准了商机，在经营好几亩薄地后，开始带着儿子在水上讨要生活：摆渡、打捞、救人...凭着良好的水性与勤劳的双手，到五十岁后，已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。他见当地大户，多将子女送往邹城，或做生意，或读书，他也让儿子带着银元，远走邹城，从事布匹贩买。

    陈崇新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，几番挣扎，终于在邹城立住脚。他经营的布匹、绵纱，以其质优价廉，获得老家客商的青睐，他们源源不断地用骡马，将布匹、绵纱，从邹城运往川东新宁，陈崇新又源源不断地从汉口买进，一进一出中，他的腰包鼓起来。

    陈崇新先是将儿子接往邹城，然后鼓动父亲放弃水上营生。在他看来，六十开外的父亲，尽管身体硬朗，但到底体力比不得从前，身子骨也不及先前活泛，水上营生风险大，万一有个闪失，只怕赔出老本。

    陈道礼听着儿子的规劝，开始还嗯嗯啊啊地应对，心里却一百个不接受。及至后来，听到规劝，他干脆责骂儿子，说他在城市里把身子骨耍懒了，耍秀气了，气得陈崇新干瞪眼。此后，每次从邹城回到老家，他绝口不提父亲的水上营生，只是默默地挤出时间，帮父亲摆渡，碰上发大水，他宁可耽误邹城的生意，与父亲争得急赤白脸，也要抢过父亲手上的船舵。

    那是夏日的午后，陈崇新打发完一个主顾，正坐在柜台前闭目养神，恍恍惚惚间，猛听得有人大声呼叫，陈泥鳅的船翻了，陈泥鳅掉水里了...他悚然一惊，睁开眼，原来是一场梦。他拍拍怦怦乱跳的胸口，抹一把脸上的热汗，再也没了睡意。他想起这几天老是做恶梦，一会儿梦见老家发大水，淹死了许多人；一会儿梦见父亲救人，自己却被拖下了水，更为惊奇的是，他居然梦见父亲坐在南江河的水面上，乌里哇啦直喊救命。

    陈崇新想起这些离奇古怪的梦，索性站起身。他晃了晃脑袋，用力驱赶着心中的梦魇，汗水却不管不顾地钻出来。他刚抓起柜台上的蒲扇，一个头包白孝帕的熟悉脸孔，闯了过来。“三爸，爷爷他...”来人话还没说完我，已哇的一声哭起来，跟着，一骨碌跪在他面前。陈崇新还没有扶起隔房侄儿，身子往后一仰，倒了下去。

    陈崇新醒来后，一双眼睛已红肿如烂桃。侄儿时断时续的讲述，听得他万箭穿心，他不明白，那样大的暴雨，父亲干吗不听劝阻，硬要载着那对得病的中年夫妇冒雨外出？他不明白，父亲在南江河历经了那么多考验，为何偏偏这次没斗赢狂风恶浪，落得船毁人亡？想起固执的父亲，想起这几天的恶梦，想起昨日的暴雨，陈崇新一掌拍在桌子上。“爸－－”他仰天一声长啸。

    父亲的丧事，加上对溺死者的赔偿，不仅掏空了家底，而且四处举债。为了偿还债务，陈崇新决定放弃邹城的生意。

    被泪水浸泡的陈先由，没想到父亲会再次带着他来到邹城，开心起来。他满以为，像去年夏天一样，父亲会时不时带他到邹河游泳。记得临走之前，他还提醒父亲，让他叫上母亲，父亲除了摇头，不再言语。谁知，到了邹城，父亲绝口不提去邹河的事，一天只在柜台前忙碌，生意也似乎特别好，走了这个来那个，乐得陈先由又去找从前的伙伴疯跑。直到几天后，父亲叫住他，叫他别再疯跑，说是带他去邹河泡个够，陈先由听了，一个箭步窜到父亲身上。

    那天的太阳，不是特别大，倒是河风不间歇地吹，让人感觉特别舒爽。陈先由一脚跨进邹河，身子便无端的兴奋，他挣脱父亲的手，几爪撸下衣裤，攀上一个高地，一个猛子，扎进江中。陈先由冒出水面，却见父亲呆呆地坐在浅水处，便鸭蹼似地划动着双手，往父亲身边靠。“爸，你怎么啦？”陈先由拍着父亲赤裸的肩膀。“儿子，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邹河了，来，爸今天带你玩个够。”陈崇新说完，也不管儿子的反应，拉着他的手，身子往水里一倾，两个人便并排着，如一大一小两尾鱼，一起游向邹河深处。

    这一次，陈先由玩得特别开心。他不停变换水域，从高处划出一道道弧线，就像一条条飞鱼，坠入江中。陈崇新似乎也特别配合儿子，他不厌其烦地从这片水域，潜到那片水域，为儿子保驾护航。

    陈先由跳够了，玩累了，懒懒地趴在父亲背上。“爸，明天我们真不来了？”陈先由像是突然记起了父亲先前的话，陡地从父亲背上滑下来，双手环住他脖子，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。陈崇新点点头。陈先由立刻松开手。“爸－－”陈先由低低地叫了声。“儿子，我们回老家，到南江河扎猛子。”陈崇新突然一把抱紧儿子。

    陈崇新是在离开邹城前一晚，将没有处理完的布匹，送到阿春家的。阿春搂着布匹，兴奋地攥着他的手，要将他往屋里拉拽。陈崇新一只脚刚迈进屋，阿春身上的裙子，已经滑落，陈崇新一怔，挣脱阿春的手，落荒而逃。